父亲心里的桃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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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心里的桃源
夏风

深冬的江风,像冰冷的针,从衣裤鞋帽每个细小的缝隙里扎进肌肉。我从赣西的小山村桃源,驱车10多个小时,来到湖北宜昌的长江江畔,陪父亲在长江边漫步。年迈的父亲,脚步有点迟缓。走在这离家1000多里外的异乡,父亲却像个孩子一样兴奋,不停地指点着,哪是大坝,哪是船闸,哪是大桥,他一副陶醉的样子。江岸的灯光映在水面,夜里的长江显得幽深而魔幻。斑驳的树影下,我眼光迷离,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。
2024年7月,我和几个兄弟自驾从武当山到神农架,从神农架到三峡,游轮过葛洲坝的时候,我就冒出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,要抽空陪着父亲来看看祖国伟大的三峡工程。
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,上溯几代,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地里刨食的种田人。到了爷爷这一代,战乱纷起,生活似乎更艰苦了。因为在1927年的某个深夜,容留了路过的秋收起义部队在屋檐下歇过脚,爷爷兄弟俩一直被白狗子骚扰。在老家无法容身,爷爷兄弟俩拖家带口离开了故土,在宜春的一座山里隐姓埋名,做了一个财主家的佃农。父亲便是爷爷在宜春做佃农时出生的。在宜春做佃农的岁月里,避祸的爷爷受尽了当地恶霸的欺凌,可正应了一句俗话,屋漏偏逢连夜雨,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,爷爷突然被撞开破门冲进来的国民党军抓了壮丁。在一次战斗中,爷爷被子弹打穿了手掌,伤口一直烂,却得不到治疗。为了活命,爷爷当了逃兵,九死一生回到妻儿身边。爷爷为了纪念在宜春生活的岁月,给儿子取名“宜清”,希望儿子记住宜春这个地方,也渴望未来的世界能天朗气清。
解放后,爷爷带着妻儿从宜春回到了故土。父亲这个佃农的孩子,到了该上学的年龄,爷爷把他送进了学堂。那时的生活依然困难,父亲到离家几里外的地方去上学,每天带饭去学堂吃。家里的粮食不够吃,父亲只能带一碗煮熟了的南瓜。饿得慌的父亲,总是在去上学的路上,便把带去当午饭的那碗南瓜吃得干干净净,然后一直饿到傍晚放学回家。被饥饿折磨着的父亲,幻想着每一个文字都是一粒饱满的谷子或者高粱,哪怕是一块小小的红薯,也有勾人魂魄的魅力。可是,冰冷的文字还是文字,那期盼出现的谷子、高粱抑或红薯,最终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眼前幻觉里的面包,在火柴熄灭的瞬间,落入了无边的黑暗。受不了饥饿的父亲离开了学堂,跟着我的爷爷,田里山上卖力,踏着父辈的脚印,走自己艰难的人生路。
没读几年书的父亲,骨子里却有深沉的爱国情怀,心里不仅装着自己的桃源,还装着祖国的河山。在村口的老墙底下,冬阳温暖的日子里,父亲与一众从苦难里走过来的兄弟聊天,总是感叹山河巨变。三峡工程、跨海大桥、万吨巨轮……父亲都如数家珍,津津乐道。
父亲今年80岁了,不仅越来越怀旧,还越来越向往能游历祖国大江南北,寻梦山河人不老,做一个快乐的老顽童。
为父亲圆梦,一直是我殷切的祈愿。
父亲18岁的时候,参加祖国二线建设,随部队在铜鼓县筑路。五六十年过去,他一直清楚地记得他工作的地方叫三都公社槽下大队。他时时念叨,不知当年工作的地方变得怎么样了。父亲悠然神往的样子,让我这个做儿子的难免自责。
年届知天命的我,对父亲的怀旧情结深有体会,对年轻时流血流汗的地方,总是怀有深深的感情。我10多岁时,在江西丰城的洛市进炭棚,几次差点死在井下。30多年过去,大难不死的我,有着和父亲一样深切的怀旧感受,总想去昔日挥洒血汗的地方走一走、看一看。听了父亲的念叨,我决定陪父亲旧地重游。
4年前的国庆节期间,我让儿子开车,陪着父亲奔赴铜鼓,以了老人的心愿。车进入铜鼓境内,父亲就异常开心。当年的三都公社,早已改为三都镇了。当年的槽下大队,也早已改为槽下村。我们到达三都镇政府大院里,正好遇到一位值班的镇领导,听说我们从萍乡赶过来旧地寻梦,去看当年筑路的地方,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们,又打电话给槽下村村委会的干部,交代他们妥善安排。
我们赶往父亲当年筑路的地方,我交代儿子,车开慢点,让老人寻找旧时的记忆。父亲一路指点,说当年在哪里筑路,在哪里住宿,哪里是红军的旧居,一切的一切,他都记得清清楚楚。父亲给我们讲起了当年住宿的老屋里发生的革命故事。他们驻扎的老屋,原先是红军当年的驻地,在白色恐怖的年代,有一个晚上,红军驻地被敌人包围,老屋里牺牲了很多红军。父亲他们驻扎在这老屋的时候,离那风雨飘摇的年代已远,但墙上的弹孔,像一张张无声的口,诉说那革命年代的风云。
父亲在故事里成长。我们兄妹这一代,在故事里前行。
槽下村的干部们很热情,早早在村委会大门外迎接,向我们介绍村里的变化,陪着父亲踏访每一个旧址。
沿着当年筑路的山冲里走一程,眼前看到的,早已是沧海桑田、物是人非。父亲很是感慨,在欣慰中带着淡淡的惆怅。游罢旧地,谢绝了槽下村干部们的热情挽留,父亲说还想去当年毛主席避险的地方看一看。
90多年前的秋天,举行秋收起义前,毛主席从安源返回铜鼓,为开天辟地的伟业奔走,在铜鼓的一个山头,被地方保安团抓住了。毛主席机智脱险后的那个山头,成了父亲心里的圣地,他想带我和我的儿子去走走当年毛主席走过的路。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父亲,总是盼望已经走出了故土的儿孙们,记得回家的路。就像他自己,离开铜鼓半个多世纪了,还心心念念地要回去看一看、走一走。
铜鼓旧地重游后,父亲便不再念叨了。我觉得作为儿子,我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。
这些年,父亲惦念哪里,我就尽力陪父亲去哪里。我陪父亲去过温州,让他看看他的儿女们当年打工的地方;陪父亲去过武夷山、桂林、杭州,让他领略祖国的大好风光;陪父亲去过武汉,了却他想在长江大桥上走一走的心愿;陪父亲去了青岛、大连,满足了老人坐飞机、乘上万吨邮轮的愿望。这次,我又陪父亲畅游三峡,让老人看看祖国的伟大工程。
父亲走过了祖国的很多地方,却终生没有走出桃源,没有离开故土。他心里有一个永永远远的桃花源,一个他躬耕了一辈子的乐园。
父亲的故土,在赣西的一个小山村,小城萍乡向北40多里,冬茅之源的东源乡桃源村。这里四面的青山环抱,点缀着零星的村落,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穿村而过。河的两岸,种满了桃树。每到春天,河两岸盛开的桃花,成了这个山村中最亮丽的风景。
小山村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:小桃源。据族谱记载,先祖是周敦颐的后世子孙,因躲避战乱,从鄱阳湖边一路辗转迁徙,流落到吉安,再辗转到宜春,最后发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冲,仿佛陶渊明笔下的“桃花源”,于是停下脚步,择址定居了下来,并给山村取了“小桃源”这个颇具诗意的名字。
在旧时的记忆里,东源是个偏远、贫穷、闭塞的地方。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。儿时的记忆中,每年寒露,家乡的油茶开山采摘,满山都是生产队里摘茶籽的队员。小小的我,跟着父亲满山跑。父亲在树上摘茶籽,我便在树下采野果。那时生产队里摘茶籽有严格的规定,寒露摘哪几座山的、霜降摘哪几座山的,每年都是按旧规进行,不能乱来。向阳的山,阳光充足,茶籽爆裂得早,所以寒露的时候就开始采摘。背阴的山,茶籽生长缓慢,便留到霜降后再摘。每个队员上山摘茶籽,也是有要求的,不能“打花山”,不能挑挂果多的树抢摘,必须一排一排树摘干净,摘完一排树,才能开始摘下一排。茶籽按斤计分,好劣兼收,确保人人公平赚工分。工分的多少,就看各人的“手艺”。父亲是干活的一把好手,是生产队里赚工分最多的人。
苦难的岁月里也有甜美的生活。大人们在山上摘茶籽、唱山歌,你唱《十月望郎》,他唱《十把扇子》,带着赣西采茶戏韵的山歌飞出很远,山谷里尽是欢乐。我们小孩的世界格外精彩,我们在树底下打个洞,从地里刨几个红薯放在洞中,捡些枯死的老树枝,在洞里烧起了火。等到父亲摘满了一箩茶籽,洞里便飘起了煨红薯的香味。山林间,有很多的野果,有一种叫“洋冬瓣”的野果,熟透了,便红得发紫,咬一口,酸酸甜甜,那饱满的果汁,把我们一群小伙伴的脸染得像戏里的关老爷。
家乡高高低低的山,都种满了油茶树。每年霜降后,茶籽摘完了,堆在生产队的几个大晒场上,像几座小山。茶籽晒干了,去了壳,便到了榨油的时候。每年生产队榨油,像过节一样让人心花怒放。大人们在榨油坊里“斗本”,他们凑钱买来一头羊,在榨油坊里杀了,用现榨的茶油炒成几大盆,围坐一桌,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。我们一群小屁孩,便在烘灶炉里煨红薯,煨熟的红薯淋上刚榨的茶油,那个香呀,几十年过去了,仿佛咂咂嘴还能感觉到直透灵魂的香味。
100多人的一个生产队,能榨8000多斤茶油。茶油按人头分,分给每个人的,却都只有固定的6斤。那时我们家里7口人吃饭,每年能分到42斤茶油,为了筹备一点买盐、买煤油和其他人情来往的开支,父亲总要卖掉一些茶油,剩下几斤用陶瓷坛装着,留到客人来了炒菜。自己常年是不敢奢望吃上油的,菜里常常没有几点油星。
时光推移,日子红火,家里油满缸、酒满坛、粮满仓。生活甜起来的父亲,便想着走出桃源,去看看山外的世界。走出桃源的父亲,心里永远装着他那个厚重的家,那个最美的桃源。
(编辑:李锡念)
来源:萍乡日报 东源乡